四川在線
2023年06月19日
李明春
《人民日報》(2023年06月19日第20 版)
近段時間,，新津的朋友約我去他那里看看,，好像有非看不可的寶貝，若是不去會后悔一輩子,。成都新津確實是個好地方,，名勝古跡,、名家名人不少。朋友聲稱這次不同,，不看古跡,，不品小吃，不訪名人。那看啥,？難不成有了新發(fā)現(xiàn),？
“看村民家的誠信牌?！迸笥呀o我一句簡單的回答,。
帶著好奇，選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,，我走進了新津區(qū)興義鎮(zhèn)波爾村,。
一
波爾村，位于川西平原羊馬河畔,，水清岸美,，阡陌縱橫，四季如畫,。眼下正是初夏,，沿鄉(xiāng)間小道信步漫游，見白鷺起舞,，楓堤煙水,，芳草青青，流水潺潺,，愜意得很。
那天,，來波爾村旅游的人很多,，一撥接一撥，游客挨家欣賞村民家門外的木牌,，邊看邊嘖嘖稱贊,，興奮得像觀燈展。
聽聞,，波爾村得名,，還得追溯至明朝的“不二”。不二出生在一戶姓萬的貧寒人家,，從小鄉(xiāng)親們叫他萬老幺,，長大后萬老幺替人送貨。有一次到了送貨時,，突發(fā)洪水,，沒人敢行船，收貨的蔡老板焦急萬分,。這時,，忽然一艘貨船如期而至，冒死送貨的正是萬老幺。事后,，蔡老板逢人便夸萬老幺“說一不二”,，漸漸地人們便管萬老幺叫“萬不二”。
這件事四鄉(xiāng)傳播,。久而久之,，此村稱作不二村，因當地方言“不二”與“波爾”音近,，誤傳為波爾村,。
“這就是誠信牌！”同行的人指著大小樣式一致,、呈不規(guī)則形狀的木牌對我說,。波爾村人在門前掛誠信牌的習俗，已有幾百年,。誠信牌依波爾村地域圖形繪制,，是這方水土的獨特物件。淺黃木紋底上書紅字,，由村民自己撰寫,。字跡稚嫩的是上中小學的小主人的作品，筆力雄健的多是當家男女主人的墨寶,，也有厚重蒼勁的,，定是出自家中長輩之手。因是村民親筆,，字跡里多了份真實與親切,，更添了一份信任。
誠信牌內容豐富多彩,，少則幾個字,，多則十余字，一字一句,，各具意蘊,。如同藝術創(chuàng)作，各家各戶量身定做,，內容絕不雷同抄襲,。那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信念，散發(fā)著泥土氣息,，實在,、真摯。誠信牌展示家風家教,，袒露鄉(xiāng)風民情,，傳承富有儀式感，令人贊嘆。
在篾匠家門前,，主人正做竹椅,，木牌上寫著：“客人坐得穩(wěn)，我才坐得住”,。見一群人圍觀,，主人沖我們笑笑說：“不信，買兩把試試,？再不信,，你問問我們村里段書記，托他買我椅子的人可不少呢,?！?/p>
另一家做木活的，木牌上語言硬朗：“說話不摻假,，木活不走樣”,。主人正聚精會神地干活兒，老手藝,，一錘下去,，榫卯嚴絲合縫。
有戶人家,，木牌上寫著八個字：“小不撒謊,，大不耍賴”。據說這戶人家去年與人有過經濟糾紛,，痛定思痛,，有感而發(fā)。
下一家木牌上是“孝心對村民,，艱辛留自己”。一旁的村干部說,，這是我家的,。
二
路過村委會時，遇上一班人正討論門前的誠信牌要寫啥,。有人說寫振奮精神,，“振興鄉(xiāng)村，鼓勁提神”,；有人說寫奮斗目標,，“苦干五年，產值創(chuàng)億”,；有人反對,，不行，還是村民家個人寫得好，一塊牌子一句話,，傳承幾代人,。
駐村第一書記姓段，是鎮(zhèn)上派下來的年輕人,，說：“我也想過,，‘一顆真心，兩袖清風’,，怎么樣,？”段書記把臉轉向吳老說，“還得請老前輩指點指點,?！?/p>
吳老叫吳文全，是新津區(qū)有名的文化人,，退休后專注黨建工作,。這些年，吳老向相關部門反映基層情況,，提了許多建議,，單是被有關部門采納的就有九項之多，他的見識令村里人信服,。
吳老沒直接回答,，而是啟發(fā)小段：“你好好想想，這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,？”
小段書記仔細回憶：“沒什么呀,！就幾件小事?！?/p>
第一件事是修路,。波爾村離進城的大公路僅一百來米，因被一排住房和菜園地隔開,，村民進城得繞一個大圈,，村里議了三年就是修不通。小段書記實在想不明白,，不就一百米距離,，每天修十厘米也用不了三年。大姐大嬸見他不知內情,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,，你段書記若說到做到，把路修好了,，我們對你心服口服,。
不同意修路的有好幾戶村民,。路需貼著他們家后院走，菜園地損了,，灰塵喧囂來了,，這幾戶村民不愿意吃這個虧。
為了村子的發(fā)展,，路,，不僅要修，還要修好,。小段書記逐家拜訪,，將心捧出來，以心換心,。其中有一家孩子轉學遇到困難,，眼見新學期將近，一家人著急萬分,。另有一家的小貨車缺一個進城手續(xù),，賺錢的生意無法接……一個小本本記滿了村民們的訴求，件件與修路一樣迫切,。
小段書記這才知道路修不通的原因——干部與村民沒有急到一塊,，各想各的。個別干部對村民家的小事不上心,，村民對村里的大事也不在乎,，天天相見的人，竟不知對方的喜怒哀樂在哪里,。
承諾交換承諾,，干部為村民解難，村民為干部分憂,。小段書記開始四處奔波,，把村民的小事當大事辦好，村民把吃虧的大事化成小事一樁,。結果是交心一整天,，奔波兩個月，修路僅用了三周,。
路修好了，為吸引游客,，村里一致決定,，樓棟之間的狗棚雞圈一律拆除，再不讓雞鴨貓狗出面招惹游客,?？烧_工時,，不少村民變了腔調——拆別人的行，拆自家的不行,。
一天時間過去,，一家也沒拆下來。小段書記和村委會一班人坐下來反思：過去干不成事,，總以為是干部魄力不夠,，現(xiàn)在看來是獲得村民信任不足。當初定的是棟與棟之間的空地誰也不準占用,，雞鴨貓狗不準占用,，人也不準占用。那樣的話,，一塊空地既不能種莊稼,，又不能曬糧食，擺在那里就能證明村干部辦事有魄力,？村民肯定不相信,。
小段書記一跺腳，決定換個思路：地不能空著,，給雞鴨貓狗用不行,，但給人用可以。由村兩委申報手續(xù),，統(tǒng)一規(guī)劃設計,，經有關部門批準，變獨棟為聯(lián)并,，不留空地,，增加住房面積，皆大歡喜,。結果是不花一毛錢,，沒有一個人反對，新農村風貌出來了,，村干部實事求是的口碑出來了,。就這樣，一件難事在反對聲中開始,，在歡笑聲中結束,。
其實，干部說話做事算數不算數,，一言一行村民都看在眼里,。小段書記對村里建酒店的事思考最深。
眼見游客一天比一天多,，村里決定建一家小酒店,，增加就業(yè)崗位,，提高鄉(xiāng)村旅游品位。這是一件大事,，是一件好事,，還是令人眼饞的投資項目，想不賺錢都不行,。
修建的錢從何來,？酒店“跟誰姓”？無數雙眼睛盯著,。
省事的辦法莫過于招商引資,。許多有實力的商人早已聞訊而來，拍胸脯承諾獨自包下來的人不知有多少個,。小段書記搖搖頭,，一個個都拒絕了。
講實惠的辦法是由親朋好友出面,，眾籌興辦,，合規(guī)合法。小段書記頭搖得更厲害,，不僅自己股份不沾,，連工程建筑和材料購買也一并免談。他私下里對家人說,，我在管這件事,，我若沾一根草，村里會損失一根梁,。
最后,，小段書記做出了選擇——股份制，由村兩委和村民集資入股,，給村里添一份產業(yè),，給村民多一條財路。而今村民已集資近一百萬元,。
有人替他惋惜,，自己放著錢不掙，何苦,？
小段書記回答,，我向村民承諾過，不沾一分一厘,，建好酒店,，留一份產業(yè)給村里和村民。
三
有人想起了篾匠的誠信牌,，問小段書記,，那位篾匠姓啥？他誠信牌上寫的“客人坐得穩(wěn),，我才坐得住”是啥意思,？
小段書記對這位篾匠很了解，向大家介紹：他叫舒康健,，是村里有名的舒篾匠,。那兩句話是他的家訓，椅子買回去人家坐得穩(wěn),，篾匠才坐得住,，本意是手藝人要以質量取信于人。受塑料制品市場擠壓,，現(xiàn)在竹器銷路很不好,，看他成天愁眉苦臉坐不住，我也坐不穩(wěn),，到四周的茶坊,、農家樂幫他推銷，只因他竹椅質量好?，F(xiàn)在生意火了,，店里還請了幫手。
小段書記言語中含些許小得意,。
說起舒篾匠,，有一次，他接到一位經營農家樂的客戶來電,，說收到的竹椅質量有問題,，不要退貨，只要舒篾匠派人過去修補,。舒篾匠這下坐不住了,，親自帶上工具材料趕去，結果發(fā)現(xiàn)不是他的貨不行,，而是他的貨把客戶原有的舊竹椅比下去了,。客戶訴苦,，新舊兩種椅子擺在一起,，誰也不愿坐舊的，扔了又虧不起,。請舒篾匠過去,，是想讓他把舊椅子翻新。
舒篾匠沒有多想,，腦子里只有誠信牌上那兩句話——“客人坐得穩(wěn),，我才坐得住”,。打電話叫來徒弟，兩人忙了好多天才翻新完畢,。徒弟心中不樂意,，埋怨師父不會算賬，這一趟下來,，費工費料不掙錢,。舒篾匠慢條斯理地說，不要緊,，誰叫我們是波爾村的人呢,，客人坐得穩(wěn)，我們才坐得住嘛,。
有了誠信牌,，古老的習俗煥發(fā)生機，村民之間信任多了,，糾紛少了,。有兩位村民曾為一件小事賭氣多年，解不開心里的“疙瘩”,。有一天,，在村委會的調解下，兩人在誠信牌前坦誠相見,，一方指著另一方的誠信牌說：“你那上面寫的什么,？‘不取無義之財，不做無信之人’,，你做到了嗎,？”
被指責這家的媳婦是從外地嫁過來的，不以為然：“一塊木牌子,，你愿摘就摘吧,，過去沒它也照樣過日子?！痹掃€沒說完,，就被自家人喝止：“過去大家都沒有掛牌子，你可以不在乎,，現(xiàn)在大家的牌子好好的,，唯獨你家的牌子被摘了，你讓過路的人怎么看,？”媳婦不再言語,。村委會一番勸解，兩家人各自反思、相互理解,，終于在誠信牌前握手言和,。
誠信牌成了波爾村的一道風景，掛在村民家門前,，也掛在村民心里,。誠信牌代代傳承，新的村風正蔚然生長,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