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8點,,四川康定,一隊來自成都的單車騎行隊伍向著晨曦中的折多山進發(fā),。160公里外的雅江縣相格宗村,,藏族大叔布珠正將熱騰騰的酥油茶斟進客人的茶碗。
900公里外的西藏八宿縣,,值勤人員仔細拭去擋風玻璃上的霜雪,,開車駛出駐地,開始了一天的道路巡護,。
從成都到拉薩2000多公里的川藏公路,,是旅行者的探險之路;是祖國內(nèi)地向雪域高原源源不斷“輸血”的發(fā)展之路,;也是一代代修路人,、護路人的精神傳承之路。65年來,,代代川藏線人和沿線的群眾,,用奉獻、犧牲,、善良,、淳樸共同在這條天路上書寫傳奇。
艱難的出發(fā)
今天的川藏公路,,南線2146公里,,北線2412公里,,穿越橫斷山脈,連起雪域高原與四川盆地,,串起城市,、集鎮(zhèn)、田野,、牧場,,攬盡雪山、海子,、森林,、草甸……
如今,一位身體素質良好,、經(jīng)驗豐富的單車騎行者騎完川藏南線一般需要22天,;一趟行程相對寬松的自駕需要7天。
“選擇騎車走川藏線,,就是想考驗自己,,看看在極度艱難的狀態(tài)下,會與一個怎樣的自己相遇,。”成都騎友周菲的想法,,代表了許多人踏上川藏線的目的。
↑幾名騎游者騎行在川藏公路剪子彎山段(6月25日攝),。新華社記者 江宏景 攝
對旅行者而言,,川藏線是一條從仙境掉落凡間的絕美之路。它給人們提供了在蒼茫天地間體悟堅持,、挑戰(zhàn),、發(fā)現(xiàn)與不斷超越自我的契機。
騎行圈里有一個公認的統(tǒng)計——從成都出發(fā),,能全程騎著自行車抵達拉薩的人不到兩成,。從康定到折多山口,這段連續(xù)33公里,、海拔從2560米驟升到4298米的爬升,,讓許多騎行者在此止步。
騎行尚且艱難,,沒有公路的年代,,茫茫雪域行路更是難于上青天。
川藏公路通車前的1300多年,,維系藏漢之間的商貿(mào)往來、文化互通的是蜿蜒在崇山峻嶺間的茶馬古道,。民國時期,,康藏地區(qū)筑路就遭遇過多次失敗。
保持西藏交通線的暢通,是西藏發(fā)展和維護祖國統(tǒng)一的關鍵,。1950年,,新中國百廢待興,但和平解放西藏的大政方針和日程已經(jīng)從決策來到了實施,。
中央一聲號令,,10萬筑路大軍懷著“把五星紅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”的信念,翻雪山,、戰(zhàn)江河,、斗嚴寒。與筑路同時開展的還有與分裂勢力,、敵對勢力做堅決斗爭,。
川藏公路堪稱地質災害的博物館,沿線高山峽谷,、激流險灘,,地震滑坡、泥石流,、雪崩等災害頻發(fā),。新中國成立之初,國力尚弱,,筑路只能靠人力使用炸藥,、鐵錘、鋼釬,、鐵鍬等簡陋工具,,同時還要克服物資匱乏的困難,挑戰(zhàn)生理極限,。
↑在川藏公路沿線的雅江縣剪子彎山下相格宗村,,騎行在川藏線上的游客來到布珠民居客棧里住宿用餐(6月26日攝)。新華社記者 江宏景 攝
天險二郎山,、紅色瀘定橋,、天路十八彎、滔滔金沙江,、絕壁怒江溝,、風雪雀兒山……記者尋訪川藏線的每一站,總有悲壯的往事令人動容,。
99歲的十八軍老戰(zhàn)士魏克還記得,,1950年,二郎山的絕壁上,,戰(zhàn)士們把自己吊在近乎垂直地面的半山腰,,一人扶著鏨子,,一人揮舞鐵錘,以每公里犧牲7人的巨大代價,,硬生生在峭壁上鑿出了一條天路,。“155團3營在生達山遭遇大風雪,全營450人,,凍死1人,,凍傷7人,雪盲150人,。”老人在日記中記錄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,,但他如今依然挺直腰板對記者說:“山再高,沒有我們的腳底板高,;困難再大,,沒有我們的決心大!”
1951年12月10日,,雀兒山工地,,年僅25歲的張福林被一塊巨石砸中,倒在血泊中,,戰(zhàn)友們從他的遺物中發(fā)現(xiàn)5包菜籽,。他在日記里寫著,要讓這些幸福的種子在高原上生根,,發(fā)芽,,開花,結果,。
↑這是雀兒山下的張福林烈士陵園(11月1日攝),。新華社記者 江宏景 攝
甘孜縣城4公里外,雪山佛寺之側靜臥著一排排窯洞——那是戰(zhàn)士們修筑軍用機場時,,為不驚擾當?shù)鼐用穸诔龅氖┕ぷ》?。一天夜里天降大雨,窯洞頂蓋崩塌,,9名女戰(zhàn)士沒能逃出,,平均年齡僅20歲……
西藏芒康縣如美鎮(zhèn)竹卡村,拉烏山和覺巴山之間,,湍急的河流日夜不停地沖刷著瀾滄江大橋的橋墩,。“為人民利益而死,就比泰山還重,。”橋邊的紀念碑上鐫刻著毛主席的題詞,。滔滔江水見證了上世紀50年代一個排的戰(zhàn)士因守橋而壯烈犧牲。
西藏八宿的怒江大橋旁,,一座孤獨的老橋墩靜靜矗立,,往來車輛路過時,,總會鳴笛致敬,。據(jù)十八軍后人介紹,,工兵5團一位戰(zhàn)士修橋時過于疲憊,不慎掉入了正在澆注的橋墩中,,成了永遠的紀念碑,。
橋墩對岸的巖壁上,一幅《排長跳江圖》石刻畫清晰可見,。當?shù)馗刹拷榻B,,當年十八軍162團一個排在怒江溝炸山開路,因谷狹難以躲避炸出的飛石,,待完成炸山任務時只剩下排長一人,,其余全部犧牲。排長悲傷不已,,縱身跳入奔騰的怒江,,追隨戰(zhàn)友而去。為了紀念他,,人們刻下了這幅畫,。
↑武警某部交通養(yǎng)護中隊的戰(zhàn)士在318國道八宿縣邦達鎮(zhèn)段養(yǎng)護路面(10月23日攝)。新華社記者 江宏景 攝
1954年12月25日,,川藏公路終于與另一條堪稱“人類開創(chuàng)史之壯舉”的青藏公路同時開通,。自此,現(xiàn)代文明的光芒照進高原,,將古老文明帶入了新紀元,。為筑路而犧牲的3000多名戰(zhàn)士,化為一路上永恒的里程樁,。
在通車后的65年里,,川藏公路經(jīng)歷過多少次修繕、改道,,沒人能記得清,,但一代代川藏線人的智慧和勇氣一直都在。
2012年,,一條海拔4300米,、長達12公里的隧道在“川藏第一險”雀兒山動工,歷時5年,,克服了凍土,、涌水、斷層,、巖爆,,終于將這條世界上海拔最高公路特長隧道打通,。
“這等于帶給德格縣第二次解放!”一位常年在川藏線上跑運輸?shù)牟刈逅緳C羅桑說,。過去,,雀兒山是川藏線上的鬼門關,隧道將過去需要兩個多小時,,要提防雪崩,、泥石流的危險路段縮短到10分鐘之內(nèi),車流量從1500輛增加到5000輛,。
永遠的傳承
雀兒山隧道通車的那天,,曾雙全哭了。告別了18年的苦寒與孤獨,、青春與奮斗,,他只帶走了一張油漆斑駁的木桌,如今安放在折多山下的養(yǎng)護站宿舍里,。
1998年,,來自四川簡陽農(nóng)村28歲的曾雙全,為了實現(xiàn)“開上推土機很神氣”的夢,,來到了雀兒山五道班,,一干就是18年。道班距離5050米的埡口不到2公里,,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道班,。他是第17任班長,也是最后一任,。
山里冬季最冷時氣溫達零下30至40攝氏度,,寸草不生的大山上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區(qū)的一半。“鬼招手”“燕子窩”“老虎嘴”……一個個名字背后是道路的險峻,。每一次風雪遮天,、進退無路的時候,都是他第一時間開著推土機,,向最危險的地方挺進,。
↑10月31日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甘孜縣拍攝的窯洞群遺址。新華社發(fā)(唐文豪攝)
2005年1月,,他遇到雪崩,,推土機被打到懸崖邊,下方是萬丈懸崖,,雪越積越多,,眼看就要掉下去。他急中生智爬出了推土機,腳剛沾到地面,,看到路上排成長龍的車隊,,他又鏟開積雪,爬回推土機,,慢慢往后倒,,一小時、兩小時,、五小時……懸空的推土機終于回到路面,。推完積雪已是深夜,道終于通了,,曾雙全再看之前推土機輪懸空的地方,腿一下軟了,。
雀兒山隧道打通后,,他和工友們告別了佇立風雪中63年的道班,來到了折多山,,繼續(xù)公路養(yǎng)護工作,。但18年與風雪相伴的歲月還常常出現(xiàn)在夢里,讓他深夜醒來時,,不知身在何處,。
重走川藏線的過程中,記者遇到過許多像曾雙全這樣的人,。3000多戰(zhàn)士獻身的路上,,“一不怕苦、二不怕死,,頑強拼搏,、甘當路石,軍民一家,、民族團結”的“兩路”精神依然流淌在川藏線人的血液中,。
天路絕美,又絕險,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,川藏公路西藏段有直接危害的各類災害點近2000處,直接危害長度達220公里,,平均每公里內(nèi)分布有災害1.23處,、危害長度近200米。正因如此,,川藏公路在西藏境內(nèi)的近800公里由武警交通部隊負責養(yǎng)護,。
翻過海拔4658米的業(yè)拉山,走過曲折的“七十二道拐”,,還沒見到怒江,,便聽到驚濤拍岸聲,。跨過怒江大橋,,是13.8公里的怒江溝,。川藏公路在這里收窄,路旁一側是風化嚴重的山壁,,一側是滾滾江水,。
↑這是10月24日在西藏八宿縣怒江溝拍攝的當年筑路的十八軍留下的標語。新華社發(fā)(唐文豪攝)
“英勇頑強,,征服怒江,。”巖壁上,十八軍當年筑路時留下的標語清晰可見,。
怒江溝被稱為川藏線上的“死人溝”,。在許多路段,抬頭只見巖體,,根本望不到天,。
武警某部交通第三支隊十六中隊老兵白剛2006年來到怒江溝服役,已記不清多少次與死亡擦肩而過,。他來自延安,,姨夫和叔叔是第一批進藏的交通兵,參加過青藏線建設,。“他們一直告訴我,,吃苦,是做人的本分,。”白剛說,。
白剛在怒江溝參加過100多次搶險,受過10多次傷,。“當兵的,,戰(zhàn)爭時期是炸碉堡、堵槍眼,,和平年代就應該往最危險的地方?jīng)_,。”
武警某部交通第三支隊1996年成立,負責西藏境內(nèi)782.5公里川藏公路和2080公里新藏公路的養(yǎng)護工作,,23年來已有20多位戰(zhàn)士以身殉職,,長眠在天路。
最美的風景
“9年了,,這條路上的雪山依舊,,星空和黎明依舊。客棧還是這么溫暖,,布珠大哥還是這么熱情,。每一片埡口的風馬旗、每一座路旁的白塔都是我的旅伴,。神山圣湖并不是終點,,永遠年輕,永遠熱淚盈眶,,永遠在路上,。”離開康定兩天后,周菲坐在剪子彎山下相格宗村的布珠民居客棧里,,在旅行日記中寫下了這段話,。
這條天路上,有人與自己對話,,找到了內(nèi)心的寧靜,;有人邂逅溫暖,找到了人間真情,。
55歲的布珠和妻子鄧珠翁姆19年前告別逐水草而居的生活,為往來游客提供暖床,、熱飯,。這家看似普通的客棧之所以成為“網(wǎng)紅”,并非只因熱情服務,、誠信經(jīng)營,。
62歲的徐朝日,2018年徒步川藏線時住在客棧,。今年,,他重返川藏線,自從6月住進布珠家,,就再也沒有離開,。曾是電工的他,平時幫客棧維修電路,,做家務,,儼然布珠家的一員,客棧也不收他任何費用,。
這樣的事,,在布珠家時常有——每當游客有了困難,他們總是傾情相助,,一位上海的游客曾在他家免費吃住長達4年,。
↑其美多吉在途中幫助社會車輛安裝防滑鏈(資料照片)。其美多吉是中國郵政甘孜縣分公司郵運駕駛組的一名郵車司機,往返在甘孜縣與德格縣之間,。這段路程是四川省甘孜州綿延5866公里,、平均海拔超過3500米的雪線郵路最危險的一段。新華社發(fā)(周兵攝)
真誠,、淳樸,、善良、包容,,許多游客在布珠家感受到比自然風景更啟迪人的心靈之美,。寫滿留言的墻上,人們稱這里為川藏線最美麗的驛站,、最溫暖的家,。
這樣的溫情故事,如同開遍高原的格?;?。
從四川都江堰到西藏拉薩,常年跑貨運的“卡嫂”趙春秀和丈夫走一趟需要13天,。在高原上多次見證生死,,孤獨的旅途中,他們在與其他“卡友”會車時,,會打個喇叭,、路上來一次聚餐。他們經(jīng)常與素未謀面的“卡友”分享路況,,也會隨時關注卡友群里的求助信息,,“雖然這條路一年四季在下雪,氣溫很低,,但大家互幫互助,,心里是熱乎的。”
人性之美,,還閃耀在川藏線上一抹流動的綠里,。在甘孜與德格之間往返了29年、行程140多萬公里的藏族郵車司機其美多吉,,郵車里總是帶著紅景天,、氧氣瓶,風雪阻路的雀兒山上,,他挽救過上百位陌生人的生命,。
↑其美多吉與同事駕車行駛在雪線郵路上(資料照片)。其美多吉是中國郵政甘孜縣分公司郵運駕駛組的一名郵車司機,,往返在甘孜縣與德格縣之間,。這段路程是四川省甘孜州綿延5866公里,、平均海拔超過3500米的雪線郵路最危險的一段。新華社發(fā)(周兵攝)
而回望川藏公路修筑之初,,軍民一家,、藏漢團結的故事,同樣如格?;ò汩_遍高原,。“路修到哪里,我們就支援到哪里,!”1950年,,第一批支援筑路大軍進藏的6000頭牦牛就來自甘孜州的扎溪卡草原。1953年到1954年,,雅魯藏布江流域,、拉薩河谷和工布江達48個宗17000名藏族民工參與川藏公路西線建設。
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下,,如今的進藏交通,,歷經(jīng)多次升級改造,已經(jīng)不復往日艱難,。川藏公路,、青藏公路、青藏鐵路,、沿線機場,,還有通鄉(xiāng)的油路、通村的硬化路,,已在藏區(qū)構筑起便捷、迅速的立體交通網(wǎng),。它們?nèi)缤f條吉祥的哈達,,讓雪域高原的奇絕風光,轉化為旅游黃金線路,,成就了一道道自然與人文交織的美麗風景,。
在離開康定22天,經(jīng)歷了3次爆胎,、數(shù)次大雪,、狂風和頭疼欲裂的洗禮后,周菲終于騎車抵達拉薩,。“這一路,,如同一生。”他在朋友圈里寫道,。
在他出發(fā)的地方,,折多山迎來入冬后第三場大雪,,曾雙全再次發(fā)動了鏟雪車。他說,,那感覺就像回到了從前,。而折多山下,一條新的隧道正在建設中,。